殉骂精神

长江商报消息 □刘诚龙

湖南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

纵横

规劝不是骂；提意见不是骂；指陈得失不是骂；不赞同你的观点，不认可你的看法，说你这一笔勾勒不到位，批评你那一句论调不公允，这都不该定性为骂。那什么是骂呢？黄侃与胡适一块吃肉喝酒，胡适忽然扯到墨子，黄侃喷出一口酒气来：“现在讲墨学的人，都是混账王八蛋。”这话便是骂了，更是骂的是，“便是适之的尊翁，也是混账王八蛋。”这已涉及人格侮辱，而骂到人家祖宗上去了，是可忍孰不可忍？

这是学界一桩著名公案，扯谈民国风流者，都是要嚼舌一番的。论此公案者，论到此处也便完毕，顶多再说一下黄侃的解释：“我不过是试试你，墨子兼爱，是无父也。你今有父，何足以谈论墨子？我不是骂你，聊试之耳。”

读此学界公案，大家津津乐道的，是黄侃之狂诞，之机智，谁在意胡适的反应呢？据说听了黄侃之谩骂，胡适是准备发作的，而胡适终究没发作，缘自黄侃紧接着解释了，而引得一桌子酒局文人哄然大笑。胡适跟没跟着傻笑？转述这则文坛佳话的文人，没再叙说了，我们也就不晓得胡适这酒局如何完局。

胡适有甚反应？是不是来不及反应？想来胡适不至于那么迟钝，不待黄侃落腔，掷一只酒杯过去，这速度应该不难。若阁下听到黄侃这么骂你，哪怕黄侃解释百遍，再怎么认为黄侃只是在调侃，阁下也可能破口大骂吧。

胡适是可以做出比“正待发作”更激烈反应的，但他并没未这么做。为什么？这可能不是“术”上不能反应，而是“道”上不想反应了。

胡适曾给杨杏佛写过一封信，可以解释胡适何以不对黄侃做出激烈反应，胡适在信里说：“我受了十余年的骂，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，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，我反替他们着急。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，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，我更替他们不安。”黄侃这骂，确乎算是“骂得太过火”，胡适也回骂了一句：“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”。不过这句“回骂”，说来也是骂，只是骂得温柔敦厚，一个“恶词”都没有，骂者听了这句反骂，可能会心生愧疚吧。

胡适挨了恶骂，并不以牙还牙，以恶制恶，人道是胡适有度量。可，胡适不只是有度，这是胡适有道呢。胡适是以欢喜心来承受挨骂，当宗教般的殉道的。

胡适曾与鲁迅一起扯白话，谈到《西游记》，胡适说：“《西游记》的‘八十一难’，最不令人满意”，要是他来改写《西游记》，“我将这么改：唐僧取了经回到通天河边，梦见黄风大王等等妖魔向他索命，唐僧醒来，叫三个徒弟驾云把经卷送回唐土去讫，他自己却念动真经，把当日想吃唐僧一块肉延寿三千年的一切冤魂都召请来，他自己动手，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布施给他们吃，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，都得超生极乐世界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，他也成了正果。”

在给杨杏佛的信中，胡适再谈五六年前与鲁迅当年一段大话西游，意在证其挨骂之道：“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，便是我间接有恩了，我自然很情愿挨骂。如果有人说，吃胡适一块肉可以延寿一年半年，我也一定情愿自己割下来送给他，并且祝福他。”

言易行难，世人高调是蛮好唱的，没骂到自己身上来，没人在自己脑膜顶上拉屎拉尿，夸言几句大度之誓，那不烂容易？若是自己也被骂得一佛升天，二佛出世，那就气急败坏了，那就不拣话出嘴了，什么恶浊混账话，什么龌龊毒辣言，出不了口？胡适别的方面不说，胡适骂人与被骂，却是履了诺的，他是比唐僧更唐僧，情愿割下一块肉来送人吃的。胡适此后挨骂不少，有些骂也非常过火，“走狗”、“丧行文人”、“无耻文人”，还有“卖国贼”、“反动派”，“一只狗，套着美国项圈的走狗”……种种难堪之咒，句句恶毒之骂，都加诸胡适头上，胡适反过来出了恶言不？没有。胡适去台后，不但昔日论敌在骂他，纵使当年好友也反咬，胡适都不做声，他果然是心甘情愿“自己割下一块肉来”，让骂者“延寿一年半年”。1962年2月24日，正是胡适临去世的那天，在台湾“中央研究院”第五次院士会议的酒会上，胡适自道：“我挨了四十年的骂，从来不生气，并且欢迎之至，因为这是代表了一定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。”

胡适之对待挨骂，是：无可无不可，无适无不适。这才是胡适之。

三十年河东，四十年河东。胡适如今不怎么挨骂了，颂之者众矣。胡室弟子，确乎比鲁门弟子好像更多了，只是自认胡粉者多，不晓得有几人得了胡适真传。若无辜挨了骂，便跳起来相骂，以刻薄当深刻，骂人不忌口；不曾挨骂，主动出击骂人，哪些词语猛，便操哪些词语来詈。这算是在传胡适真经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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